第4章 破箱残卷照寒灯 (第2/2页)
第四日清晨,她终于攥着块染了皂角香的粗布回来,眼里带着难得的光亮:“臣儿,娘寻着活了,城西王大户家缺个洗衣的,管两顿饭。”
从此娘的身影便追着晨光与暮色,每日天刚泛白,她就挑起沉甸甸的木盆去河边,寒冬里河水冰得刺骨,她得往手上抹层猪油才敢伸进水里,回来时指关节肿得像发红的萝卜。
大户人家的衣裳料子金贵,娘总蹲在河边搓到日头偏西,连午饭都是啃口冷硬的窝头对付。
有次她带回件绣着金线的锦袍,悄悄对我说:“你看这针脚多细,等娘攒够钱,也给你扯块好布做件新长衫。”
我瞧见她藏在袖口里的手,冻疮裂了道血口子,却还在夜里借着油灯缝补我的旧衣。
瓦子巷的月光照进柴房,娘捶着酸胀的腰说:“累点不怕,只要能让你安心读书就好。”
灶台上那口豁锅渐渐有了热气,有时是掺着野菜的稀粥,有时是大户人家赏的剩饭,娘总把能挑出的米粒都拨到我碗里,自己啃着难咽的菜根。
河边的芦苇黄了又青,娘洗衣时弯腰的身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,木槌捶打衣裳的砰砰声,混着远处传来的船鸣,成了这乱世里,支撑我们活下去的最实在的声响。
我把她磨秃的皂角收起来,在砚台里捣成碎末研墨,只盼着笔下的字能快点长出力气,替她撑起这漏风的柴房,撑起这艰难的日子。
诶,不知怎么的,我突然好想长大,是不是长大以后就可以让娘过的好一些......
娘每日清晨挑着木盆出门后,柴房便只剩我与残卷相伴。
我将那只旧木箱推到漏进微光的窗洞下,箱面上的布垫早被磨得发亮,却仍是这屋里最平整的地方。
从洛阳带出来的半卷竹简摊在箱上,竹片边缘卷曲发黄,有些字迹已被潮气浸得模糊,我便用指尖蘸着清水,一点点将晕开的墨迹捋顺。
寒风从门缝里钻进来,卷得油灯火苗直打颤,把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忽长忽短地晃动。
砚台里的墨汁总冻得结了层薄冰,我得呵着白气反复研磨,直到冻僵的手指发麻,才能调出勉强能用的墨。
握着那支笔杆开裂的旧毛笔,在捡来的树叶背面抄书,笔尖划过叶面的沙沙声,倒成了这寂静柴房里唯一的活气。
有时读得入神,日头爬到头顶才惊觉腹中空空。
灶台上娘留的野菜粥早已凉透,我就就着冷水咽几口硬窝头,目光却舍不得离开竹简。
那些记载着兴衰治乱的文字,在乱世里读来格外沉重,字里行间的忠义肝胆,竟与娘弯腰洗衣的身影渐渐重叠——好似我懂了原来支撑世间的,从来不是王侯将相的功业,而是这草芥般的人,在苦难里不肯弯折的脊梁。
暮色漫进窗洞时,我便点亮那盏寺庙讨来的油灯。灯芯烧得噼啪作响,将竹简照得半明半暗,也照亮箱角堆着的皂角碎末。
那是娘磨秃的皂角,我捣碎了研墨,写出来的字里似也带着皂角的清苦气息。
远处传来木槌捶衣的声响,我知道是娘从河边回来了,便赶紧把抄了半沓的树叶抚平。
想着等她进门时,能让她看看,她的辛苦没有白费,这漏风的柴房里,正有颗不甘沉沦的心,在墨香里悄悄生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