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33章 唱不完的晨歌 (第2/2页)
二丫跟着临摹,指尖的毛笔总不听使唤,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,倒像她初学绣时的针脚。张婶的侄女却不着急,指着账本上的数字说:“先学记账,比如买丝线花了三文,卖绣品赚了五文,净赚两文,这‘净赚’就是盈利。”
周胜在旁听着,忽然插了句:“昨天王掌柜的伙计说,省城绸缎庄的管事要来,想看看咱的绣活,说不定能订个长期契约。”
“真的?”二丫眼睛一亮,手里的毛笔差点掉了。
“那还有假,”周胜笑着说,“我让石头去割两斤肉,中午包饺子,也算给你这位‘先生’接风。”
张婶的侄女被逗笑了:“周大哥太客气了,我也是帮衬自家亲戚。对了二丫姐,你那‘连年有余’的样稿呢?我帮你调调颜色。”
二丫赶紧从绣筐里翻出样稿,纸上的金鱼尾巴用了橙红丝线,显得有些单薄。张婶的侄女蘸了点靛蓝和藤黄,在样稿旁画了几笔:“试试在橙红里掺点紫,鱼鳍用银灰勾边,游动起来才像带水花。”
两人凑在桌前改样稿,周胜去院里劈柴,听着屋里的笑语声,斧头落得格外轻快。灶房的烟筒里冒出的烟,在晨光里拉得老长,像根系着日子的线。
晌午的饺子刚下锅,石头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:“周哥!省城来的管事到村口了,还带了个洋人!”
“洋人?”周胜擦了擦手,“请进来便是,咱的绣活不怕看。”
二丫赶紧把刚绣好的鱼眼睛收进筐里,那眼睛用了黑玛瑙珠子,透着股灵气。张婶的侄女帮她理了理衣襟:“别紧张,就当是寻常看客。”
说话间,石头领着两个人进来,前面是个穿长衫的管事,后面跟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洋人,手里拿着个银质的放大镜。管事拱手笑道:“周掌柜,二丫姑娘,这位是洋行的麦克先生,对东方绣品很感兴趣。”
麦克先生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,管事赶紧翻译:“麦克先生说,久闻中国绣活精妙,想看看最具乡土气息的作品。”
二丫把“连年有余”的样稿和几件绣好的荷包摆出来,麦克先生拿起个绣着油菜花的荷包,用放大镜仔细看着,嘴里不停说“gOOd”。管事解释:“他说这针脚像蜜蜂采蜜,又密又匀。”
当看到“连年有余”的样稿时,麦克先生眼睛一亮,指着金鱼尾巴叽里呱啦了一通。管事道:“他想订一百件这样的绣品,要挂在洋行的橱窗里,还说愿意出双倍价钱,只是要在下月初交货。”
一百件?二丫心里咯噔一下。现在学堂里的姑娘们刚学会“回”字纹,她自己一天也就能绣两件,这活儿怕是赶不及。
周胜看出她的犹豫,开口道:“管事先生,五十件可以,一百件太赶,咱不能砸了招牌。”
管事和麦克先生嘀咕了几句,点头道:“五十件就五十件,只是样式得丰富些,除了金鱼,再加些花鸟。”
送走客人,二丫松了口气,瘫坐在椅子上:“这可咋整?五十件呢!”
张婶的侄女却笑了:“这有何难?学堂里有八个姑娘,加上你我,共十人。你绣主体,她们绣边角,我来配色记账,保准能赶出来。”
周胜也道:“我让石头再去邻村招几个手脚麻利的媳妇,管吃管住,多给工钱,人多力量大。”
说干就干。石头领来五个媳妇,个个都是地里刨食的好手,手上有劲,学起绣活来也快。张婶的侄女把样稿拆分成几部分:二丫绣鱼身、鸟头这些精细处;姑娘们绣鱼鳞、花瓣;媳妇们绣水纹、枝叶。她自己则守着账本,一边教二丫算账,一边调配丝线。
学堂里顿时热闹起来,针穿过布面的“沙沙”声此起彼伏,偶尔有人问“这针脚咋藏”,有人喊“线不够了”,二丫穿梭其间,手把手地教,额头上渗着细汗,心里却甜滋滋的。
周胜把西厢房收拾出来,架起几张长桌,又请李木匠做了十个新绣架。他没事就往学堂跑,要么给大家添茶水,要么帮着穿线,看二丫教人的样子,嘴角总挂着笑。有回张婶来送烙饼,撞见他盯着二丫出神,打趣道:“看啥呢?自家媳妇还没看够?”周胜脸一红,挠着头去劈柴了,引得满屋子人笑。
这天傍晚,二丫正教新招来的王媳妇绣鸟翅膀,忽然发现她绣的羽毛总往一个方向倒,看着别扭。“王嫂,你看这鸟是往左边飞的,羽毛得朝右飘才对,就像风吹头发,顺着劲儿走。”二丫拿起她的绣绷,重新起针示范,“你看,这样是不是灵动多了?”
王媳妇一拍大腿:“可不是嘛!俺咋就没想到!二丫妹子,你这脑子咋长的,太灵光了!”
众人都笑起来,张婶的侄女放下算盘:“这叫懂章法,做啥都得讲章法,记账也是。你看这页,买丝线花了二百文,卖了五个荷包得五百文,盈利三百文,这数儿得对上。”她指着账本上二丫写的歪歪扭扭的字,“‘盈’字下面是‘皿’,像个盛东西的盘子,盈利就是盘子里多出来的东西。”
二丫似懂非懂地点头,拿起毛笔,在废纸上练“盈”字,练着练着,忽然觉得这字跟绣活里的“留白”有点像——都得有空间,才能显出好来。
夜里,学堂的灯熄得越来越晚。二丫和周胜走在回家的路上,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。“你说,”二丫忽然问,“咱这绣活,能传到省城,是不是也算给村里争光了?”
“何止省城,”周胜握紧她的手,掌心暖暖的,“以后说不定能传到更远的地方,让更多人知道,咱村里有群巧姑娘。”
二丫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忽然想起刚学绣时,针总扎进手里,是周胜帮她挑出来的,还说:“疼了就喊,别硬撑。”那时候她就想,这辈子能跟他一起守着油坊,绣绣花,就挺好。没想到,日子还能往更宽处走。
第二天一早,麦克先生派来的伙计送来了定金,一个沉甸甸的银元宝。二丫捧着元宝,手都在抖,赶紧让张婶的侄女收进匣子里。“这钱得省着花,”她叮嘱道,“先给大家买些好丝线,再扯几尺布,给每个人做件新衣裳。”
张婶的侄女笑着点头:“算你有良心,不过也得留着周转,万一再有人来订货呢?”
正说着,石头跑进来,手里举着张纸:“周哥,县太爷派人送告示来了,说要举办‘乡土技艺赛’,让咱去参加!”
告示上写着,胜出者能得块“巧艺牌匾”,还能推荐去府里参展。二丫看着告示,心里又活泛起来——要是能得块牌匾,挂在学堂门口,多风光!
“参加!必须参加!”二丫拍板道,“咱绣幅‘百鸟朝凤’,准能拿第一!”
周胜看着她眼里的光,笑着补充:“我再让李木匠做个像样的绣框,把这活计衬得更出彩。”
张婶的侄女也来了劲头:“配色我来负责,保证比绣谱上的还鲜亮。”
姑娘媳妇们听说要参赛,都摩拳擦掌,绣活练得更勤了。二丫把“百鸟朝凤”的样稿画了又改,光是凤凰的尾羽就画了七遍,直到每一根翎毛都透着精气神。
这天,二丫正在给凤凰的眼睛点睛,用的是最细的针,沾着点金粉。忽然听见院里传来争执声,是周胜和一个陌生的汉子在说话。
“这价钱已经很公道了!”周胜的声音带着些不耐烦,“你要觉得不合适,去别家问问!”
“周掌柜别生气啊,”那汉子赔着笑,“俺也是替东家跑腿,他说你们的绣活要是肯贴他的字号,价钱能再涨两成。”
二丫放下绣绷走出去,只见那汉子穿着绸缎马褂,看着像个商行的伙计。“贴字号?”她不解地问。
“就是在绣品角落绣上‘福昌号’三个字,”汉子解释道,“俺东家说了,只要肯合作,以后订单少不了。”
周胜冷着脸:“我们的绣活有自己的名号,不劳费心。”
汉子脸色一沉:“周掌柜可想好了?福昌号在府里的路子广,你们这点小名气,跟我们比还差得远。”
二丫忽然开口:“俺们的绣活,绣的是村里的花,地里的鸟,贴了别的字号,就不是咱的东西了。价钱再高,俺们也不换。”
汉子哼了一声:“敬酒不吃吃罚酒,有你们后悔的时候!”甩袖走了。
周胜看着二丫,眼里满是赞许:“说得好,咱凭手艺吃饭,不仰人鼻息。”
二丫回到绣绷前,重新拿起针,忽然觉得凤凰的眼睛更亮了。她想,这绣活不仅是绣给别人看的,更是绣给自己的——绣的是骨气,绣的是念想,绣的是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精气神。
转眼到了交绣品的日子,五十件“连年有余”整整齐齐地码在箱子里,每一件的金鱼都活灵活现,尾巴上的紫线在阳光下泛着珠光。麦克先生的伙计来取货时,验货验得格外仔细,最后竖着大拇指说:“比样品还好,麦克先生肯定满意。”
送走伙计,二丫赶紧投入到“百鸟朝凤”的赶制中。凤凰的翅膀已经绣了一半,用了近十种红色丝线,层层叠叠,像燃着的火焰。学堂里的姑娘媳妇们也没闲着,有的绣孔雀的尾屏,有的绣百灵的翅膀,连张婶都抽空来帮忙绣几片叶子。
张婶的侄女把账本理得清清楚楚,盈利一栏的数字越来越可观,她笑着说:“照这势头,年底能给每个人分红呢。”
二丫听着,心里像揣了团火。她想起刚学绣时,村里人都说“姑娘家绣得再好,还不是要嫁人生娃”,可现在,她们靠自己的手,挣来了尊重,挣来了盼头。
这天夜里,二丫做了个梦,梦见学堂的墙上挂着“巧艺牌匾”,梦见她们的绣活摆进了府里的大铺子,梦见村里的姑娘媳妇们,都挺直了腰杆,笑着说:“俺们是靠手艺吃饭的!”
醒来时,天已大亮,周胜正往灶里添柴,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身上,像镀了层金。二丫忽然觉得,这日子,就像她手里的丝线,只要一针一线扎扎实实地走,总能绣出最鲜亮的花来。
她赶紧起身,洗漱完毕,拿起绣绷。今天要绣凤凰的冠子,得用最亮的金线,绣出那股子傲气来。窗外,学堂的方向已经传来了姑娘们的说笑声,夹杂着针尖穿过布料的轻响,像首永远唱不完的晨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