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章 旧照 (第2/2页)
“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?”张诚问。
“因为不敢。”男人苦笑,“你爸死了之后,厂里来了好几拨人,挨个找我们谈话。说是谈话,其实是警告。那些家里有孩子在厂里上班的,孩子就被调去最脏最累的岗位;那些有亲戚在厂里的,亲戚就被下岗。我老伴那时候在厂医院当护士,第二天就被调到洗衣房,说是‘工作需要’。”
他重新点起一支烟:“后来红旗厂破产,我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。没想到……没想到十五年后,同样的事又来了。只是换了个厂名,换了个地方。”
“JY环保科技。”张诚说。
男人点点头:“他们建厂的时候,我去看过。打桩的地方,就是当年红旗厂的排污池。那些毒水,那些重金属,都还在下面。他们就在上面盖楼,建车间。你说,这样的厂子,能‘环保’吗?”
窗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,清脆响亮。屋里却死一般寂静。
张诚把文件收好,放回信封:“这些,我能带走吗?”
“本来就是给你的。”男人看着他,“孩子,听我一句劝。你爸当年斗不过他们,你现在也未必斗得过。那些人……手眼通天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张诚站起来,“但我爸死在这条河里。现在又有人死在这条河里。如果我不做点什么,还会有更多人死在这条河里。”
男人沉默了。他起身送张诚到门口,在张诚踏出门时,他突然说:“你爸死的那天晚上,我看见一个人。”
张诚猛地转身:“谁?”
“贾仁义。”男人声音压得很低,“红旗厂的厂长。他开车到河边,和你爸说了几句话。然后……然后你爸就落水了。我那时候在远处,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。但贾仁义走后,我才敢过去,你爸已经……”
贾仁义。贾副局长的哥哥。
“您当年为什么不说?”
“说了有用吗?”男人的眼睛里泛起泪光,“贾仁义后来当了代表,优秀企业家。我一个下岗工人,说的话谁信?而且……我老伴那时候刚查出乳腺癌,需要钱治病。贾仁义让人送来五万块钱,说是‘困难补助’。”
男人抹了把脸:“钱我收了。病没治好,人还是走了。这笔债,我背了十五年。”
张诚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他拍拍男人的肩,很瘦,骨头硌手。
下楼时,那几个下棋的老人还在。秃顶老人抬起头,这次没再低头,而是盯着张诚看了很久,眼神复杂。
走出小区,张诚找了个公共电话亭,拨通陈锋的号码。
“拿到了。”他说。
“找个安全的地方,我过来。”陈锋说。
半小时后,两人在一家偏僻的茶馆碰面。包厢在最里面,临街的窗户拉着竹帘。张诚把信封递给陈锋。
陈锋看完文件,脸色凝重:“这些证据,当年如果拿出来,足够让红旗厂关门,让贾仁义坐牢。”
“但被压下去了。”张诚说,“我父亲死了,证人也闭嘴了。十五年后,同样的事在同一个地方重演,只是换了个更光鲜的名字。”
“JY环保科技。”陈锋把文件收好,“我查过了,这家公司三年前申报过一个‘污染土壤原位修复’项目,申请了八百万的环保专项资金。项目报告里说,他们用一种‘国际先进技术’,把红旗厂旧址的污染土壤修复到了国家标准。”
“但实际上呢?”
“实际上,”陈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,“这是我从省环境监测总站偷偷调出来的数据。同一地块,同一时间段的采样结果——重金属含量超标十二倍,苯胺类超标三十倍。但他们给区里看的报告,所有指标都是合格的。”
两份报告放在一起,数字天差地别。
“他们怎么做到的?”张诚问。
“很简单。”陈锋说,“采样的时候,他们用干净土壤替换了污染土壤。监测的时候,他们提前在采样点注入了处理过的水。所有数据都是做出来的,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。”
“贾副局长知道吗?”
“他不仅知道,还是主要推手。”陈锋冷笑,“JY环保科技每年给区里‘捐赠’三百万的‘环保基金’,这笔钱怎么用,全由贾副局长一支笔审批。去年,他用这笔钱给全区副科级以上干部配了最新的苹果手机,美其名曰‘移动办公设备’。”
张诚想起昨天会议室里,贾副局长手里那部崭新的手机。
“所以,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。”他说,“贾仁义当年污染,现在用弟弟的关系,拿环保项目洗白。既赚了钱,又赚了名声。”
“还除了碍事的人。”陈锋补充,“你父亲,周明,都是这条链上的牺牲品。”
窗外天色暗了下来,茶馆里亮起昏黄的灯。竹帘的影子投在桌上,像一道道栅栏。
“接下来怎么办?”张诚问。
“这些证据不够。”陈锋说,“红旗厂的事过去太久了,追诉期都快过了。JY环保科技的数据造假,最多罚款了事。要扳倒他们,需要更直接的证据——比如他们现在还在偷排的证据,比如贾家兄弟利益输送的证据。”
“周明可能拿到了。”
“但他也许死了。”陈锋看着他,“张诚,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?你在挖一座山,一座压了十五年、埋了无数秘密和尸骨的山。挖山的人,很容易被山埋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张诚说,“但我爸在下面。周明……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在下面。我不能让他们白死。”
陈锋沉默了很久。他端起茶杯,茶已经凉了,他一口喝干。
“周明寻死前,见过一个人。”他说,“一个女记者,叫苏晚。她在调查潺河污染,和周明有过接触。周明死后,她找过我,说手上有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她没说。”陈锋看了看表,“今晚八点,她会去一个地方。如果你想见她,可以去。”
“哪里?”
“潺河入江口,水文站旧址。”
晚上七点半,张诚站在潺河大桥上。桥下车流如织,灯光汇成一条流动的河。不远处的入江口黑黢黢一片,水文站的轮廓像一头蹲伏的巨兽。
风很大,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。张诚拉紧夹克,朝水文站走去。
那里,可能有一个记者,带着周明留下的最后线索。
也可能,有一个陷阱,等着他跳进去。
他不知道。但他必须去。
因为有些真相,就像河底的尸骨,不捞出来,永远不会安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