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章 染血的证言 (第1/2页)
厢房的门紧闭着,窗纸透出微弱的、摇曳的烛光。苏轼站在门外,手抬起,却迟迟没有落下。夜风钻进他的领口,带来刺骨的寒意,也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、熟悉的药味——是安神汤的味道,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飘出来。
他闭上眼,眼前闪过的是王朝云初入苏府时的模样,荆钗布裙,却难掩清丽,眼中有未经世事的纯然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。这些年,她陪他辗转杭州、密州、徐州,在他失意时温言安慰,在他豪饮时默默添酒,在他病中衣不解带地侍奉。他以为,她是懂他的,是这宦海浮沉、世事无常中,一方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。
可如今,这港湾似乎也泛起了浑浊的、他看不透的暗流。
指节终于落在门板上,发出沉闷的叩响。
里面沉默了片刻,才传来王朝云带着浓重鼻音、略显沙哑的回应:“谁?”
“是我。”苏轼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。
又是短暂的沉默,然后门闩被轻轻抽开。门开了一条缝,王朝云的脸在门后出现。她似乎刚哭过,眼睛红肿,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,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,外面随意披了件外衫,长发凌乱地披散着。
“先生……”她低声唤道,侧身让开。
苏轼走进房间,反手将门带上。房间不大,陈设简洁,除了床榻、妆台、桌椅,便是一个小小的书架,上面摆着几本他平日里随手写的诗词和杂记。空气里弥漫着药味和一种女子闺房特有的、淡淡的馨香,此刻却让他感到有些窒闷。
烛光下,王朝云垂首站着,双手不安地绞着衣带,不敢看他。
“坐吧。”苏轼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,指了指对面的绣墩。
王朝云顺从地坐下,依旧低着头。
“朝云,”苏轼看着她,“小坡把你供出来了。”
王朝云猛地抬起头,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,嘴唇颤抖着:“先生,我……”
“他说,前天夜里,他看到你从后门出去,在巷子里把一篮子东西交给了一个门里的人。”苏轼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“他还说,你夜里私会外人。”
“不是的!”王朝云激动地反驳,泪水滚落下来,“我没有私会!我只是……只是送些东西!”
“送什么东西?送给谁?”苏轼追问,目光如炬。
王朝云咬着下唇,泪如雨下,却死死忍着不肯出声,只是摇头。
“到了这个时候,你还要瞒我吗?”苏轼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和痛心,“朝云,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形吗?有人要置我于死地!司马光旧邸烧死了人,凶手指向我!我的词稿在尸体身下,我的袍子不翼而飞又突然出现,上面还有可疑的污渍!现在,连我最信任的枕边人,也背着我深夜与人往来,行踪诡秘!你要我如何信你?你让我……情何以堪?”
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极轻,却像重锤砸在王朝云心上。她再也支撑不住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伏在苏轼膝前,痛哭失声:“先生……妾身对不起你!妾身不是有意隐瞒,妾身只是……只是没办法!”
“什么没办法?说清楚!”苏轼扶住她颤抖的肩膀,语气严厉起来。
王朝云抽泣着,断断续续地道:“是……是妾身的弟弟。”
“弟弟?”苏轼一怔。他只知道王朝云是钱塘人,幼年家贫被卖入歌舞班,辗转来到他身边,从未听她提起还有亲人。
“是……妾身还有个幼弟,叫王岩,今年刚满十六。父母早亡后,我们姐弟失散,他被一个远房表叔带走,后来……后来听说那表叔不是好人,把他卖给了人牙子,几经转手,最后流落到了汴京,在一个……在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打杂。”王朝云的声音充满了羞愧和痛苦,“前些日子,他不知怎么打听到我在苏府,偷偷找了过来。他……他右手小时候摔断过,没接好,落下了残疾,做事不便,常被人欺负。那地方管束又严,他实在熬不下去,求我帮他……”
右手残疾!苏轼的心猛地一沉。又是右手残疾!
“你帮他?怎么帮?送钱?还是送东西?”苏轼急问。
“起初是送些钱和吃食。可他说那地方看管得紧,钱财容易被人搜走,而且他想要……想要脱籍文书。”王朝云泪眼婆娑,“妾身一个妇道人家,哪里懂得这些,更不敢告诉先生,怕给先生惹麻烦,也怕……怕先生嫌弃妾身有这样一个沦落风尘的弟弟。那晚,他就是托人递信,说旧伤发作,疼痛难忍,又惹了管事不高兴,被打伤了,求我送些伤药和干净的布帛去。我……我实在不忍心,就偷偷收拾了些药材和旧衣,趁夜从后门送出去。巷子那户人家,是那地方一个负责采买的老仆租住的,他有时会帮里面的人捎带东西,收些跑腿钱。我只是把篮子交给他,让他转交岩儿,连面都没见着……”
原来如此。深夜送药,是为了接济沦落风尘、右手残疾的弟弟。听起来合情合理,甚至令人心酸。可是……
“小坡说,他好像看到篮子里有靛蓝色的布料。”苏轼紧紧盯着她,“你弟弟要旧衣,为何偏偏是靛蓝色?你可曾送过一件我的靛蓝直裰给他?”
王朝云茫然地摇头:“没有!妾身怎敢擅动先生的衣物!送给岩儿的,都是妾身自己的一些旧衣裙改的,或者府里下人替换下来的粗布衣裳,颜色杂得很,从未特意送过靛蓝色的,更别说是先生的袍服!小坡定是看错了,那晚天色黑,他又离得远……”
看错了?苏轼心中疑窦未消。小坡或许看错,但那股出现在书房、出现在自己记忆中的脂粉铁锈气,又作何解释?王朝云弟弟所在的那种地方,不正是这种气味的来源吗?
“你弟弟……他在何处‘打杂’?”苏轼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王朝云脸色更白,低下头,声如蚊蚋:“在……在城西的‘撷芳楼’。”
撷芳楼。汴京有名的秦楼楚馆之一。苏轼的心沉到了谷底。一个在青楼打杂、右手残疾的少年,一个深夜潜入书房带走可能沾有污渍蓝袍的神秘人,一个出现在王府竹林与自己密会、右手微蜷的中年男子(也可能是伪装),还有一具右手小指有旧伤的焦尸……这些“右手残疾”的特征,像一条若隐若现的线,将看似不相干的人和事串联起来。
是巧合吗?还是……有人利用了王朝云弟弟的这个特征?
“你弟弟,可曾向你打听过我的事?或者,问起过司马光司马公?”苏轼追问。
王朝云想了想,摇头:“岩儿年纪小,又吃了许多苦,性子怯懦,见到我总是哭诉自己的艰难,很少问及其他。偶尔问起先生,也只是感念先生收留了我,让我有了依靠,从不多打听。”
“你上次见他,是什么时候?”
“就是送药那晚的前两天,他偷偷溜到后巷,我们隔着门说了几句话。他说管事盯得紧,以后怕是不能常来了。”王朝云说着,又落下泪来,“先生,岩儿他真的只是个可怜孩子,他绝不会做什么坏事,更不会害先生!求先生明察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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