零点看书

字:
关灯 护眼
零点看书 > 孔然短故事小说集 > 《水流西》

《水流西》

《水流西》 (第2/2页)
  
  沈溪云帮他调色铺纸,渐渐发现异样:画中某些人物,竟在移动。
  
  不是错觉。昨日绘在桂树下的对弈者,今日位置微调;溪中渔舟,隔日偏移数分。她不敢声张,只暗自观察。更奇的是,每当月夜,画卷会泛出微光,与她穿越那夜所见相同。
  
  十月初,有兵乱消息传来。张献忠部陷长沙,左良玉兵溃东窜。湖广震动,苕溪虽僻,亦人心惶惶。
  
  沈青崖却异常平静。他取出那枚凤首钥匙,交给沈溪云。
  
  “姑娘,你我相识虽短,但知你非俗人。此钥是桐梧馆秘库之钥,库中藏有沈氏历代手泽。若他日大难至,你可取之,为华夏存一脉书香。”
  
  沈溪云推拒:“此乃老先生传家之物,小女何德何能……”
  
  “收下吧。”沈青崖将钥匙放入她掌心,合拢她手指,“我观你眉目,依稀似我早夭的幼妹。这或是天意。”
  
  他手指冰凉,沈溪云却觉掌心滚烫。这一刻,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:眼前人是她血脉相连的先祖,而她知道他所有的结局——国破,家亡,藏书尽焚,独守废墟,最后疯癫而终。
  
  她能改变吗?她该改变吗?
  
  八
  
  当夜,沈溪云潜入书房。
  
  《水流图》铺在案上,月色浸染,整幅画流动着珍珠般的光泽。她细看,骇然发现画中景致与初来时已有不同:茅舍门扉微敞,窗内透出灯火,似有人影;溪畔多了一叶扁舟,舟中似有女子背影。
  
  而那株桂树下,竟出现了两个对弈者。一人是沈青崖,另一人——
  
  是她自己。
  
  沈溪云毛骨悚然。她伸手触碰画面,指尖传来湿润触感,仿佛真能探入溪水。鬼使神差地,她取出凤首钥匙,轻触画中桐梧馆的门环。
  
  锁孔吻合。
  
  右转三周,左转一周,咔嗒轻响。画中馆门,缓缓开启。
  
  强光迸射,将她吞没。
  
  九
  
  再睁眼,身在馆中。
  
  不是画中虚景,而是真实的建筑:高堂轩敞,书架林立,卷帙浩繁。空气中有陈年纸墨与防蛀香草的气息。她正站在大厅中央,面前是巨大的紫檀书案,案上供着一幅画像。
  
  画中女子,年约三十,着浅碧褙子,眉目温婉。题款:“妻林氏小像。崇祯十五年壬午,青崖写。”
  
  沈溪云忽然泪流满面。她明白了,一切都明白了。
  
  《水流图》不是普通的山水,是沈青崖以毕生心血构建的“时空秘藏”。他以笔墨为阵,以情思为引,在西流之水的意象里,藏匿了一个悖逆时间的空间。而那枚凤首钥匙,是开启的枢纽。
  
  林氏病逝后,沈青崖无法接受,穷尽才学与执念,创造了这个可以留住时光的“画中界”。他想逆转光阴,与爱人重逢。但人力有时尽,画可绘时光倒流,人却难逃生死大限。
  
  脚步声响起。
  
  沈溪云转身,见沈青崖自书架后转出。他似是苍老了许多,但眼神清明。
  
  “你来了。”他平静道,“我算着,你也该寻到此地了。”
  
  “您知道我是谁?”
  
  “初时不知。但你识得个山,通晓书画,言谈间时露机锋,更对时局了如指掌。”沈青崖走近,“且你怀中那本笔记,纸张、墨色皆非本朝之物。”
  
  沈溪云低头,才发现自己那本《木樨山房杂录》从工具包中滑出半截。这是父亲手抄,记录沈氏轶事,她一直随身携带。
  
  “您是何时……”
  
  “你道出‘倪云林皴法’时。”沈青崖微笑,“倪瓒的画,当世所见不多。你能一眼看出渊源,必是后世深研画史者。而你所携笔记,题签‘木樨山房’,那是我曾祖的书斋名,早已不存。”
  
  他一切都了然于心。
  
  沈溪云颤声问:“这画中界,真能逆转时光?”
  
  沈青崖摇头:“不能。逝者如斯,不舍昼夜。纵是西流之水,终究是幻影。这秘库,不过是以特殊颜料、光影技法营造的幻境。最多……让某些记忆,留存得久些。”
  
  他走向书架,抽出一卷手稿:“这是我三十年来,搜集、抄录的珍本目录。宋版《汉书》、元刊《乐府诗集》、东坡手札、云林画论……共计四千二百卷。个中原委,我已写在序中。”
  
  沈溪云接过,翻开扉页,是沈青崖亲笔:
  
  呜呼!神州陆沉,衣冠涂炭。青崖一介书生,无力回天,唯竭绵薄,存此书香一缕。后之览者,当知在昔之人,于板荡之际,犹不忍文脉断绝。钥匙付于有缘,愿善护之。
  
  “您早就准备……”
  
  “自闻潼关失守,便开始了。”沈青崖望向窗外——画中的窗外,西流之水永恒潺湲,“个山劝我出山,我拒了。非不愿,实不能。这些典籍,是我半生心血,更是华夏千年文脉所系。若带它们入红尘,战火兵燹,必化灰烬。不如藏于此画,待太平之日,重现人间。”
  
  他转身,目光灼灼:“而你,沈溪云,就是那个有缘人。”
  
  十
  
  崇祯十七年三月,李自成破北京,崇祯自缢。
  
  消息传到苕溪,已是四月。沈青崖闻讯,三日不食。第四日,他取《水流图》至溪边,欲焚之。
  
  沈溪云拦住了他。
  
  “老先生,此画关系重大,不可毁!”
  
  沈青崖惨笑:“江山已亡,要此画何用?不如焚以为祭,告慰先帝。”
  
  “画在,文脉在。”沈溪云跪下,“您不是说过吗?于板荡之际,犹不忍文脉断绝。如今正是最黑暗时,更需要留下火种。”
  
  沈青崖持烛的手,颤抖不止。良久,他长叹一声,吹熄了烛火。
  
  “你说得对。”他老泪纵横,“这画,交给你了。”
  
  当夜,他将《水流图》仔细卷起,以油布、蜡纸层层包裹,装入特制的樟木筒。又取出另一卷画——是摹本,与真迹几乎无异。
  
  “真迹你带走,藏于安全处。这摹本,我自有用途。”
  
  沈溪云隐约猜到他要做什么。史载,沈青崖晚年焚毁藏书字画,恐怕烧的就是这些摹本,以掩人耳目,保护真迹。
  
  临别前,沈青崖赠她一首诗:
  
  倾盖如云如故人,相看已是数年春。
  
  思君碧叶黄香事,人物江山等薄尘。
  
  沈溪云和泪而和:
  
  纸上兵戈终是虚,豪言马革不如无。
  
  可怜亡国无青眼,三寸霜毫半尺乌。
  
  沈青崖听罢,大笑:“好个‘三寸霜毫半尺乌’!笔可书丹心,墨可写青史,足矣!”
  
  十一
  
  临行前夜,沈溪云再次开启画中秘库。
  
  她想记住这一切:书香,墨韵,先祖最后的坚守。在库中,她发现了一本沈青崖的手札,记录他创造“画中界”的心得。末尾数页,笔迹凌乱:
  
  余穷究天人之际,偶得西流之法。然时空不可逆,生死不可逾,终是镜花水月。唯愿此画传世,待百年后,有缘人得之,知今时今日,曾有人以笔墨筑城,以丹青守土。则余愿足矣。
  
  又:林氏去后,余尝夜夜对画自语,若她芳魂有知,或可入梦。昨夜果梦之,伊人笑语如昔,曰:“君作西流水,妾化东去云。云水遥相望,何必同归津。”醒后大恸,然亦释然。各安其所,各得其所,或许正是天道。
  
  沈溪云合上手札,泪落如雨。
  
  原来沈青崖早就明白,西流之水只是幻梦。但他仍倾尽心血,筑此虚幻之城,不为逆转时光,只为在绝境中,为文明守住一隅安放之地。而那枚凤首钥匙,那首暗示诗,都是他留给未来的线索。
  
  他相信,总会有一个人,在适当的时候,来到此地,接过这薪火。
  
  十二
  
  临别那日,苕溪微雨蒙蒙。
  
  沈青崖送沈溪云至溪畔。芦花飞雪,桂子落金,一切如画。他递来那把凤首钥匙:“出画之法,以钥触画面右下朱砂印,逆时针三转。此去……珍重。”
  
  沈溪云深深一拜:“后世子孙,定不负所托。”
  
  她取出钥匙,轻触虚空。空气中泛起涟漪,仿佛水面。她最后回望,见沈青崖立于桂树下,青衫沐雨,身影渐淡。
  
  “老先生!您今后——”
  
  “我自有归处。”他微笑,念出未完的诗句,“苕溪微雨水蒙蒙,溪畔朝颜斗酒红。老泪英雄谁会得,多因日日过惊鸿。”
  
  涟漪吞没视野。
  
  十三
  
  再回神,身在修复室。
  
  窗外仍是夜色,桂香依旧。工作台上,《水流图》残卷静静铺展,银粉在灯光下微闪。一切仿佛只是一瞬。
  
  但工具包沉了许多。沈溪云打开,里面多了樟木画筒,以及那卷手稿目录。她颤抖着取出画筒,解开系绳——
  
  真迹《水流图》完好无损。
  
  画中,苕溪依旧西流,桐梧馆门扉微敞。桂树下,两人对弈。细看之下,那对弈者不再是沈青崖与她,而是两个陌生文士。题跋处,多了数行小字:
  
  凤凰入世不须啼,自向桐花深处栖。
  
  眼底烂柯看不倦,十年赚得水流西。
  
  癸未秋,青崖戏墨。甲申国变,补笔存志。
  
  她轻触那枚朱砂凤印。指尖微热,仿佛握住了一只苍老的手。
  
  十四
  
  三年后,沈溪云在苕溪故地建“水流西”文献馆,展出沈青崖所藏典籍的数字化成果。开馆那日,秋桂如金。
  
  她在馆中庭园,亲手植下一株梧桐。父亲手抄的杂录,她重新整理出版,附录了沈青崖的手札与《水流图》全卷影印。序言中,她写道:
  
  先祖青崖公,以笔墨筑城,藏文明于绝境。西流之水,非为逆转时光,而在时间之外,开辟永恒。今江山已新,文脉未绝,可慰先人。
  
  游客往来,多赞叹画艺精湛。唯有个别有心人,在《水流图》前驻足良久,疑惑低语:“这溪水,为何向西流?”
  
  沈溪云但笑不语。
  
  有时深夜闭馆,她会独自在画前静坐。桂香透过窗棂,恍惚间,似又回到那个秋晨,苕溪畔,芦花如雪,有人青衣执伞,笑问:“姑娘从何而来?”
  
  她以指尖虚抚画面,轻声道:“从水流西处来。”
  
  画中,似乎有涟漪微荡。
  
  但也许,只是光影错觉。
『加入书签,方便阅读』
热门推荐
黄昏分界 都市极品医神叶辰夏若雪 傅廷修孟宁 李辰安钟离若水 陆长生叶秋白 长夜君主 天人图谱 末日乐园 被退婚后,我诗仙的身份曝光了李辰安钟离若水 柯南里的捡尸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