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节二:乐土:最后的播种 (第2/2页)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化学毒素、腐烂有机物和金属锈蚀的恶臭气息,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恶魔,猛地从黑暗的管道深处喷涌而出,让所有人都忍不住剧烈咳嗽、后退掩鼻。那深渊般的入口,仿佛直通地狱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拓身上,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。
拓挣扎着站稳,示意士兵松开他。他颤抖着,用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,极其缓慢、极其珍重地,解开了胸前那个小金属盒。他的动作是那样的小心翼翼,充满了宗教仪式般的庄重,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泥土和种子,而是整个文明的灵魂。
他打开盒盖,凝视着里面那一点点来自遥远故乡的、褐色的、珍贵的泥土,那几颗饱满而渺小的金色种子,还有那枚闪烁着微光的芯片。他将它们混合在一起,用指尖轻轻搅动,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告别,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最神圣的祈福。
然后,在所有人惊愕、难以置信的目光中,他深吸了一口污浊而致命的空气,将手臂伸向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管道入口,轻轻翻转手腕。
那捧包含着最后希望的混合物,如同星辰坠入无底深渊,悄无声息地落入了那片绝对的黑暗之中,瞬间被吞噬,不见踪影。
“你……你疯了?!”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终于忍不住叫出声,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那是我们最后的种子!最后的备份!你把它扔进了污水坑!这有什么用?!它们会死的!都会死的!”
拓缓缓收回手,关上空了的金属盒,紧紧攥在手心。他转过身,背对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管道,面对着一张张茫然、绝望、甚至带着一丝愤怒的脸庞。
他的身体因为疼痛和虚弱而微微摇晃,脸色苍白如纸,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、清澈,燃烧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。
“我知道。”拓的声音很轻,却奇异地穿透了机器的噪音和环境的嘶吼,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,“我知道它们可能会死。我知道这看起来……毫无意义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,仿佛要将他们的样子刻进心里。
“我们失去了地球,”他的声音开始颤抖,却带着力量,“我们几乎毁灭了乐土。我们流了太多的血,失去了太多的人……我们似乎一无所有了。”
他的声音猛然拔高,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:“但我们难道连‘尝试’的勇气也要失去了吗?!连‘希望’本身也要亲手埋葬吗?!”
他指着那黑暗的入口,仿佛指着整个死寂的环带:“是的!它死了!这片土地已经冰冷、poisoned!但是,土地……生来就是为了承载种子的!而种子……生来就是为了寻找土地的!哪怕这土地布满毒素!哪怕这种子渺小如尘!”
拓的眼中涌出了泪水,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尘,灼烧着他的皮肤,但他的话语却如同洪钟,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:
“启动循环系统!用尽一切办法!超载也好,爆炸也罢!把这些‘生命’!把这些‘可能性’!送到每一个角落!送到焦土的裂缝里!送到干涸的河床底!送到我们死去的战友们冰冷的臂弯间!”
“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!”他几乎是咆哮着,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,需要士兵搀扶才能站稳,“这或许是我们能做的最后一件事!唯一一件……像‘人’一样的事情!不是毁灭!不是争夺!而是——播种!”
“即使它们明天就会枯萎!即使奇迹永远不会发生!”他的声音最终化作一种深沉而坚定的祈祷般的低语,“但今天,我们种下了。这就够了。我们……没有屈服。”
死一般的寂静。
然后,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位之前出声质疑的年轻工程师。他脸上还挂着泪痕,但眼神已经变了。他猛地抹了一把脸,转身扑向控制台,手指如同疯了一般在虚拟键盘上敲击起来,嘶哑地喊着:“B区备用电源全部接入!绕过安全协议!给我动力!”
“检查泵体结构应力!计算最大超载时限!”
“净化模块全部离线!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一点能量在净化上!直接泵送!”
“打开所有区域的支线阀门!全部打开!”
技术人员们红着眼睛,仿佛被某种东西附体,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操作着系统。士兵们则默默端起武器,守卫在通道口,背对着那正在发生的、疯狂的、神圣的一幕,眼神坚定,仿佛守护着世间最后的火种。
伴随着一阵阵令人心惊肉跳的过载嗡鸣、爆炸的火花和金属扭曲的惨叫,那早已被判定死亡的巨大循环泵,竟然真的如同被注入了某种不甘的意志般,剧烈地颤抖着、挣扎着,发出了沉重而断断续续的……轰鸣!
污浊不堪、蕴含着致命毒素的死水,开始极其缓慢地、却又坚定不移地,重新流动起来。它携带着那微乎其微的、来自地球的“生命火种”,流向环带那遍布创伤的、冰冷的血管,流向每一个绝望的角落。
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信仰之跃。将文明最后的遗产,投入绝望的深渊,不是为了确定的生存,而是为了证明生命本身那不容亵渎的、播种与希冀的本能。
拓再也支撑不住,脱力地向后倒去,被身后的士兵紧紧扶住。他疲惫地靠在栏杆上,望着那缓缓流动的、污浊的液体,苍白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、却无比真实的笑容。仿佛在那片死亡的黑暗中,他真的看到了无形的、坚韧的生命正在随波逐流,去完成一场悲壮而伟大的远征。
他完成了他的播种。
这是一个原人最极致的坚持。
也是人类文明,在毁灭的边缘,为自己唱响的一曲最悲怆、最壮丽的挽歌,以及……摇篮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