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章 将军夜跪宫门雪 上 (第2/2页)
来了!李璃雪心中冷笑。
果然,功是功,过是过。或者说,石憨的生死,远不及那几船军粮更能触动这位帝王敏感的神经。
她缓缓抬起头,直视着御座上的父亲,没有丝毫退缩:“叛军围城,富春粮道断绝。城中百姓与守军断粮三日,易子而食。儿臣持凤翎令,调集附近州县军粮十万石,赈济军民,稳固城防,方得击溃叛军,保得江南门户不失。”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,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“此乃战时权宜,儿臣愿领擅调军粮之罪。”
“战时权宜?”李隆基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帝王的震怒,猛地一拍御案!“啪!”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回荡!案上的奏章笔砚都跳了一跳!“十万石军粮!那是供给陇右前线将士的命脉!岂容你一句‘权宜’便轻飘飘揭过?!你可知道,此举若被安禄山探知,前线军心将如何动摇?!”
李隆基胸膛剧烈起伏,显然怒极:“石憨!又是石憨!一个草莽武夫,竟值得你如此不顾大局?!朕封他伯爵,赐他府邸,已是天恩浩荡!他的命是命,前线数十万将士的命就不是命?!江南万千黎庶的命,就不是命?!”他的咆哮在殿内回荡,震得宫灯都似乎摇晃了一下。
李璃雪静静地站着,承受着帝王的怒火。
狐裘斗篷下,她的身体因愤怒和寒意而微微颤抖,但她的脊梁挺得笔直。
当父亲的咆哮终于停歇,殿内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时,她缓缓抬起手,探入怀中。
在皇帝惊愕的目光注视下,她取出了一卷用厚厚油布包裹、边缘已被血水浸透成暗褐色的卷轴。
她双手捧着,如同捧着千钧重担,一步步走到御案前,将卷轴轻轻放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。
油布解开,露出里面的卷轴——那是一幅巨大的、由无数粗糙麻布和破碎纸张拼接而成的“画卷”。
上面密密麻麻,布满了暗红色的、形态各异的印记!有清晰的手印、模糊的脚印、孩童稚嫩的指印…更多的是歪歪扭扭、用木炭、血块、甚至泥土书写的名字!
每一个印记,每一个名字,都浸透着绝望、挣扎与最后的希冀!
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,瞬间压过了御书房内的墨香和炭火气息!
“这…这是什么?”李隆基被那浓烈的血腥味和诡异的“画卷”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。
“此乃富春城破前夜,”李璃雪的声音如同从冰窖中传出,带着彻骨的寒意,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人心上,“城中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名尚存一息的百姓,咬破指尖,印下的‘万民血书’!”
她猛地抬头,目光如寒冰利刃,直刺皇帝眼底:“血书之上,并无一字乞怜!他们只求父皇明鉴!求父皇看看这血印!看看这名字!看看这江南万千黎庶,在叛军铁蹄和饥饿屠刀下,用最后一**气写下的——‘恕江南擅调军粮之罪’!”
“轰!”
李隆基如遭雷击!
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御案上那幅触目惊心的血书!
那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的暗红印记,如同无数双从地狱中伸出的手,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!三万七千六百二十一人!
那是何等惨烈的人间地狱!他仿佛看到了焚烧的城池,听到了易子而食的悲鸣,感受到了那刻骨的绝望!
巨大的紫檀御案,在这幅浸透江南血泪的“万民书”面前,似乎也变得轻飘而可笑。
“父皇!”李璃雪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!她猛地抬手,一把扯下头上那顶象征皇家尊贵、镶嵌着明珠和凤羽的九翚四凤金冠!
“此冠可换十万石粮否?”
冰冷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!在皇帝和所有内侍惊骇欲绝的目光中,那顶价值连城的凤冠,被她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摔在坚硬冰冷的金砖地面上!
“哐当——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!
金丝断裂,珠玉迸溅!璀璨的明珠如同断线的珍珠,四处滚落,在灯火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。华美的凤羽被折断,凄惨地散落在冰冷的地砖上。
纯金的冠体扭曲变形,滚落在皇帝的龙靴之前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整个御书房死寂一片!
落针可闻!
所有内侍吓得魂飞魄散,扑通跪倒,以头触地,瑟瑟发抖,大气不敢出!陈玄礼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间攥紧,骨节发出轻响!
李隆基僵立在御座前,脸上的震怒如同冰雪般凝固,随即化为一片死灰般的苍白。
他看着脚下那顶象征着女儿无上荣光、此刻却如同垃圾般扭曲在地的凤冠,看着那滚落满地的珠玉,又抬头看向李璃雪。
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,杏黄的宫装衬得她身形愈发单薄。
发髻因凤冠的扯落而散开,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如雪的脸颊旁。她的眼神里,没有恐惧,没有疯狂,只有一种燃烧到极致的平静,一种将生死荣辱都置之度外的决绝。
那目光,如同两柄烧红的匕首,狠狠刺穿了帝王威严的面具,直抵他内心最深处被权力尘封的角落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只有殿外呼啸的风雪声,如同呜咽的挽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