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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41章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

第3741章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? (第2/2页)
  
  良久,他终是抬手,轻叩门扉。
  
  『吱呀——』
  
  一声,院内门扉半开。
  
  于昏光中现出一位妇人身影,荆钗布裙,难掩眉宇间刻骨的清冷与疲惫。
  
  曹操举火,照亮自己的面容,勉力一笑,『夫人,别来无恙乎?』
  
  丁夫人抬眼看清来人,眼中无惊无喜,亦无怨怼,唯余一片沉寂的死水,『你来作甚?』
  
  曹操略有尴尬,『于此……这非待客之道罢?』
  
  丁夫人默然前来,开启柴扉,然后便是侧身让开,不发一言,径自坐回屋内,坐于织机之前。
  
  机杼声复又响起,单调而固执,仿佛在织着一匹永远也织不完的哀伤。
  
  曹操默默踏入,掩上门扉,环顾四周,片刻之后轻轻一叹。
  
  屋内陈设简陋,唯织机旁一盏油灯,映着丁夫人专注而疏离的侧影。
  
  曹操解下佩剑,置于门边矮几,沉重的铁器与木几相触,发出一声闷响。
  
  丁夫人手下的机杼声,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,复又接续,节奏未变。
  
  曹操自己寻了一张旧椅坐下,就在离织机不远不近处。
  
  目光落在丁夫人灵巧却枯瘦的手指上,那曾经为他缝补战袍,抚育子脩的手,此刻只与冰冷的梭子为伴。
  
  曹操喉头滚动,似有千言万语,却终化作一片沉默的礁石,沉在胸中。
  
  机杼吱吱有声,宛如多年积攒下来的情绪,如同浪潮一般涌动不休,终使得曹操轻咳一声,打破死寂,声音之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『夫人……近日可安好?』
  
  这是废话。
  
  可是除了废话,曹操又能说些什么?
  
  亦或是说天气可好?
  
  机杼声未停。
  
  丁夫人眼也未抬,只淡淡应道:『劳丞相挂心。粗茶淡饭,自食其力,无病无灾,便是安好。』
  
  丁夫人语声平静,却字字如冰针,刺入曹操心底。
  
  她称他『丞相』啊!
  
  不是『孟德』,更不是昔日闺阁中的『阿瞒』……
  
  君臣之隔,生死之壑,早已横亘其间。
  
  曹操默然,仰头,眼眶略红。
  
  眼前浮现的,是年少时谯县春光里,那个明艳爽利,敢与他策马并辔的少女……
  
  是新婚之夜,红烛下含羞带怯,却又目光灼灼望向他,说『愿与君同甘共苦』的新妇……
  
  更是子脩牙牙学语时,她抱着孩子,眉眼弯弯,柔声哄逗的模样……
  
  那些鲜活温暖的过往,如今都被这单调的机杼声碾碎,织进了眼前这匹冰冷灰暗的布中。
  
  曹操眨眨眼,目光扫过墙角供奉的一个小小牌位,心中便是一突。
  
  那牌位上虽说无字,但曹操心如明镜,那是谁……
  
  那潜藏在暗中的毒蛇,吞噬了他骁勇的长子,也毁了他结发妻子的心。
  
  彼时他立足未稳,强敌环伺,他只能含恨吞下这断肠之痛,强作镇定,甚至……
  
  甚至是秘不发丧!
  
  这些,在丁夫人眼中,皆是凉薄,是背叛,是亲生骨血之仇竟抵不过权位之重!
  
  『阿婉……』
  
  曹操喉间干涩,下意识唤出这个尘封已久的闺名。
  
  机杼声骤然一停!
  
  丁夫人猛地抬头,目光如电,直射向他。那眼中不再是死水一般,而是宛如瞬间被点燃的熊熊悲愤与质问!
  
  『丞相慎言!』
  
  丁夫人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尖锐的痛楚,『此名,唯故人可唤。故人已逝,葬于那日烈火之中!丞相今日,是来凭吊故人,还是来凭吊……我那苦命的儿?!』
  
  最后几字,已是字字泣血。
  
  曹操身躯一震,如遭重击。
  
  他避开那灼人的目光,垂首望着自己布满茧痕的手掌,仿佛上面还残留着子脩幼时攀附的温度。良久,他哑声道:『子脩……吾儿……吾未尝一日忘怀。其英姿,其孝勇,常在吾梦中……』
  
  他话语艰涩,似从肺腑中挤出,一个个的字,就像是砾石,在摩擦,在割裂。
  
  『梦中?』
  
  丁夫人冷笑,复又低头,狠狠推动机杼,梭子穿行如飞,仿佛要将所有的恨与痛都织进布里,『丞相梦中,可还有那焚烧子脩尸骸的火光?可还听闻吾儿为了所谓曹氏大业,忍病挨痛的惨呼?可还有……他尸骨未寒,你便急于安抚仇寇,收纳人心的雄才大略?!』
  
  字字诛心,句句见血。
  
  曹操脸色灰败,无言以对。
  
  他能说什么?
  
  说乱世之中,枭雄之业,容不得快意恩仇?
  
  说彼时若意气用事,基业将倾,曹氏满门危殆?
  
  这些冰冷残酷的政治逻辑,在一位母亲泣血的爱子之心面前,苍白得可笑,卑劣得刺眼。
  
  他所有的『不得已』,在她看来,都是对父子人伦的亵渎,对母子深情的践踏。
  
  机杼声又渐渐缓了下来,丁夫人疲惫地闭上眼,叹息而道,『丞相位极人臣,威加海内,何须来此陋室,看一未亡人织布?徒惹人厌……丞相,请离之。』
  
  语气中再无激烈,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倦怠与疏离。
  
  曹操抬起头,深深地看着灯下那个倔强而孤独的身影。
  
  他看到了她鬓角早生的华发,看到了她眼角深刻的皱纹,看到了她因日夜操劳而不再光洁的双手。
  
  他也看到了她眼中那无法磨灭的伤痛,以及……
  
  那深埋于伤痛之下,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,一丝残存的关切?
  
  她虽怨他恨他,却终究未将他拒之门外。
  
  这默许的相见,这陋室中的相对无言,是否已是她所能给予的最后一丝余地?
  
  然而,他依旧不能言。
  
  他不能告诉她此刻的许都已是风雨飘摇,汜水关外斐潜大军压境,火器之利摧枯拉朽,他曹孟德半生基业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。
  
  他不能在她面前露出一丝一毫的颓唐与软弱,那只会让她更加鄙夷,或是……
  
  徒增无用的担忧。
  
  他更不能祈求她的原谅,那是对子脩的亵渎,也是对她坚守的侮辱。
  
  他所能做的,唯有沉默地陪伴。
  
  在这方寸陋室之中,听着这单调的机杼声,任由那熟悉的,混合着麻线清苦气息的味道萦绕鼻端,仿佛时光倒流,回到那些无需权谋、只有柴米油盐的平静岁月……
  
  然而,逝者如斯,永不复返。
  
  油灯渐黯,灯花噼啪爆开。
  
  曹操缓缓起身,并不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墙壁上投下浓重的阴影。他走到门边,拿起佩剑,动作迟缓,似有万钧之重。
  
  他背对着织机,手扶门框,停顿了片刻。
  
  『顾我共载归乎!』
  
  织机声依旧,未曾因他的动作而停歇半分,也未曾因他的停留而加快一丝。
  
  丁夫人始终低着头,专注于手中的经纬,仿佛他从未出现,亦或即将的离去,与窗外吹过的一阵风并无区别。
  
  曹操深吸一口气,那气息中带着茅舍的清寒与尘埃的味道,也带着一种诀别的苦涩,『得无尚可邪!』
  
  丁夫人依旧不抬头。
  
  他终于推开门,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。
  
  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刹那,一句极轻,却也极沉,仿佛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话语,飘入室内,清晰地落在丁夫人耳中,也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那早已千疮百孔的情缘之上……
  
  『阿婉……真诀矣。』
  
  语毕,门扉轻阖,隔绝了内外。
  
  脚步声远去,终至不闻。
  
  茅舍内,机杼声不知何时,戛然而止。
  
  油灯昏黄的光晕里,丁夫人枯坐如木雕。
  
  许久,一滴滚烫的泪珠,重重砸落在织了一半的麻布上,洇开一片深色的的湿痕。
  
  她手中紧握的梭子,啪嗒一声,掉落在冰冷的地面。
  
  窗外,唯有寒风呜咽,如泣如诉。
  
  青梅竹马,结发情深,终究抵不过乱世烽火,生死离殇。
  
  他像她,她也像他,所以横亘在两人心中,便是谁也未曾,也永不愿先低头的骄傲与伤痕。
  
  『真诀矣。』
  
  此一别,黄泉碧落,再无相见之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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